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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深露重。

芸香推门进来时,带进一丝夜露的凉气。

“**,王万通的踪迹查清了,与您料想的分毫不差。”芸香的声音压得极低。

“王万通午后去了趟城西的‘醉仙楼’,密会了一个人,瞧着像是盐课司的人,待了约莫半个时辰。”

芸香顿了顿,继续道:“还有一事。咱们铺子里的老伙计认出来,今日官差围“城西当铺”时,有个生面孔在对面茶楼盯着,那人穿着寻常布衣,但脚上蹬的却是官靴坊才出的千层底,官差前脚刚撤,后脚就钻进了万通商行后巷的小门。”

“果然!”苏玥冷笑,眸中寒光闪烁。

"派人盯紧李铺头,"她声音淬了冰,“查他最近的行踪、家眷、银钱往来,任何异常都不放过。”

"再让暗桩盯死万通各处的铺面、码头、仓库,"玉指在案几上叩出三声轻响,“尤其留意有无大批生面孔出入或货物异常转运。”

芸香眉头紧锁,眼中满是困惑与凝重:“**,婢子愚钝。我们苏家商行跟万通商行是人尽皆知的江南两大地头蛇,王万通与咱们苏家明争暗斗这些年,虽手段狠辣,但向来懂得分寸,知道‘斗而不破’的道理,为何这次竟如此丧心病狂,勾结盐课司,置我们苏家于死地?他就不怕两败俱伤,渔翁得利吗?”芸香跟在苏玥身边多年,处理过很多事情,也算是见过世面了。

苏玥闻言,忽地轻笑出声,那笑声清泠,却无半分暖意。她指尖抚过案头玉貔貅,"能让饿狼不顾性命的..."她眼波流转,眸光深处似有幽潭漩涡,"必是块能让他一步登天的肥肉。"

翌日。

苏玥懒懒翻了个身,云锦被衾滑落,轻薄的烟罗纱衣紧贴着身子,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腰肢和**饱满的胸线。

半梦半醒间,一个宽肩窄腰的少年郎背影反复浮现。

待她想要靠近看清面容时——

耳畔源源不断的声音冒出来。

猛地一下,苏玥醒了。

“**,不好了,官府带兵把咱们府上围了!”

“老爷夫人已经被带到前厅问话!”芸香匆忙进来禀报。

苏玥瞳孔骤缩。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,透过雕花窗棂,隐约可见前院晃动的衙役。

她忽的轻笑出声,葱指抚过案头玉貔貅。

“慌什么!”她的声音不高不低,很平静,瞬间压下了芸香的惊惶,“梳妆!”

江南的雨,缠绵了许久,终于肯歇一歇。但苏府正厅里的空气,却比连日的阴雨还要湿冷粘稠,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。

盐课司的赵司吏一身簇新的官服,腆着微凸的肚子,趾高气扬地站在厅中。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,上面盖着鲜红的盐课司大印,正是搜查苏家城西当铺的文书。

“苏老爷,白纸黑字,铁证如山!”赵德才的声音又尖又利,像钝刀子刮着青石,“这‘前朝青玉夔龙纹樽’,可是铁证!从你们家库房里搜出来的!内务府挂了号的贡品,前知府衙门失窃的重宝!这掉脑袋的干系,你苏家担得起?识相的,赶紧把同伙和贼赃的下落供出来,或许还能求个体面!”

苏泓脸色铁青,额角青筋隐隐跳动,强压着翻涌的怒火。

他作揖的手都有些发颤:“赵司吏明鉴!苏家接手那铺子才半月有余!账目交割分明,库房清点造册俱在,如何藏匿贡品?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!”

“栽赃?”赵德才嗤笑一声,绿豆眼斜睨着苏泓,满是鄙夷,“你苏家富可敌国,难保不是见财起意,监守自盗!如今人赃并获,还敢狡辩?”他目光扫过一旁抹泪的杨氏,又瞥向主位,语气缓了缓,却更添几分阴冷,“苏老爷,咱们也是奉上命行事。这案子牵连甚广,上头……可是震怒得很呐!”

杨氏闻言,早已没了平日的精明利落,眼眶通红,哽咽道:“天可怜见!我们苏家行商,向来本分守法,怎会……”

苏玥坐在稍远些的圈椅里,脊背挺直如青竹,面上却是一派近乎慵懒的平静,仿佛春日午后闲坐赏花。她甚至还有闲心,执一柄錾花小银匙,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青玉盏中温热的莲子羹。

莹白的莲子随着匙尖在琥珀色的羹汤中浮沉,带起圈圈细微的涟漪。

唯有贴身伺候的芸香瞧见,自家**搭在膝头的的手,指尖正无意识地、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玉貔貅,硌得她**的指腹发红。

苏玥的视线掠过赵德才那张因激动而油光发亮的脸,落向主位。

崔清珩就坐在那里。

他一身月白云纹锦袍,玉带束腰,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,越发显得姿容清绝,气度高华。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,正慢条斯理地品着手中的明前龙井,与眼前的吵闹并不相关。

“赵司吏,”苏玥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清越,轻易穿透了赵德才制造的噪音,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。她微微侧首,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德才,“小女子有几处不明,烦请大人解惑。”

赵德才被打断,不满地瞪过来,待看清说话的是那位艳名远播的苏家**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和贪婪,随即又被强横取代:“苏**有何不明?本官洗耳恭听!”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。

“其一,”苏玥不疾不徐,“御赐贡品失窃,乃大内秘闻,寻常人绝难知晓其具体形制。敢问赵司吏,是从何处得知这‘青玉夔龙纹樽’便是失窃之物,并如此精准地在我苏家库房将其‘查获’?”

赵德才脸色一僵,绿豆眼闪烁:“自然是上峰明示!机密要务,岂是你等商贾能问的?”

“其二,”苏玥恍若未闻,继续道,“苏家接手铺子时,库房记录、货物清单,皆与前任李掌柜签字画押,交接清楚。清单之上,绝无此樽。库房钥匙交接前后,皆有苏家管事与铺中老伙计在场见证,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,凭空多出一件贡品?赵司吏不妨先查查,这樽是如何凭空出现?”

“放肆!”赵德才语塞,额头渗出细汗,梗着脖子道:“本官办案,轮得到你一个女子在此指手画脚?苏家这是要抗拒执法吗?

“其三,既然赵司吏口口声声说是‘奉旨’查办贡品失窃重案,想必手续齐全。烦请出示贡品失窃案由刑部或大理寺签发的协查令,以及此樽确为内务府登记在册贡品的凭证卷宗。”

赵德才被问得恼羞成怒,一拍茶几,“刁钻!放肆!你这是质疑本官,质疑朝廷!苏家是想造反不成?!”

苏玥微微一笑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带着一丝冷意:“小女不敢。只是,盐课司查案,总需凭据服人。若无明确人证物证链,仅凭一件来历不明的樽便定我苏家重罪,恐难服众,更有损朝廷法度威严。”

她话锋一转,目光投向主位,“表弟奉旨南巡,代天子体察民情,牧守一方安宁,想必对地方吏治清明、商贾经营之不易,尤为关切。”她微微欠身,姿态放低,“如今有人构陷良商,伪造证物,妄图以莫须有之罪扰乱民生,败坏朝廷法度。苏家蒙冤事小,只怕此风一开,江南商贾人人自危,市井萧条,民心不安,岂非有负圣上托付之重?”

“表弟身为大理寺少卿,执掌刑名,明察秋毫。不知……可愿于此浊浪滔天、宵小横行之际,为苏家,更为这扬州城的万千无辜商民,主持一个公道?”

她将“圣上所托、主持公道”等字,说得掷地有声,如同将一柄无形的、以江山社稷和民意铸就的剑,双手奉到了崔清珩的面前,同时,也将他拉入了这滩浑水。

她的视线牢牢锁住崔清珩。

厅内霎时安静下来。

他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尽的锋芒和据理力争的锐气,像一只竖起了浑身尖刺、捍卫领地的美丽刺猬。那艳**人的面容上,此刻染上了一层因激动而生的淡淡绯红,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,灼灼生辉。她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,竟也似带着挑衅的光。

崔清珩的眸色深了一瞬。

方才她冷静剖析、步步紧逼的模样,与记忆中那个只会用身体和媚眼撩拨的轻浮女子判若两人。这份敏锐、这份胆识、这份在家族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担当……让他有些意外。

但也仅仅是意外。

她眼底深处那份毫不掩饰的精明算计,依旧清晰可见。

崔清珩一直端坐主位,仿佛置身事外。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天青釉的瓷杯,神色淡漠,仿佛眼前这场剑拔弩张的闹剧与他毫无干系。直到苏玥将“主持公道”清晰地抛向他,他才微微抬起眼睑。

那双寒潭般的凤眸,平静无波地迎上苏玥灼灼的目光。

没有应允,没有拒绝,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。

但那无形的威压,却让厅中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,连叫嚣的赵德才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
他修长如玉的手指,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,极其缓慢地、轻轻地敲击了一下。

“笃。”

那一声轻响,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,如同惊雷炸响。
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,袖中那枚冰冷的玉貔貅,棱角硌得她指尖生疼。这痛感如同警钟,让她保持着极致的清醒。

她在赌,赌这位冷面世子对“吏治清明”的在意,赌他对自己可能掌握线索的价值评估,赌他绝不会容忍地方小吏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放肆。

时间仿佛凝固。

崔清珩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,目光终于完全落在苏玥脸上,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疏离,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——有对她胆大包天行径的审视,有对她精准抓住要害的评估,或许……还有一丝被“利用”却不得不承认其有效性的微妙恼意?

最终,他薄唇微启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厅堂每一个角落。

“赵司吏。”

赵德才一个激灵:“卑……卑职在!”

“你说此樽乃失窃贡品,可有内务府或大内出具的失物图样比对勘验文书?”

“这……卑职、卑职是奉上峰口谕……”

“你说苏家库房查获,可有详细搜查记录?何人搜出?何时何地?在场见证者几何?库房钥匙、封条交接记录何在?”

“文书……文书上都有!”赵司吏慌忙举起手中那张纸。

“哦?”崔清珩尾音微扬,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压迫,“那便请赵司吏,将相关文书、人证、物证,一一呈上,待本官详查。若有半分疏漏……”他放下茶杯,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,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赵司吏,“你这身官皮,也就穿到头了。”

赵德才双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,面如土色:“世…世子爷明鉴!卑职…卑职这就去取!这就去!”他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,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。

厅中气氛骤然一松。

苏玥暗暗松了口气,她赌赢了第一步。

崔清珩虽未直接承诺解决,但他这番表态,无疑给苏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,也狠狠震慑了赵司吏及其背后之人。

苏泓长舒一口气,几乎虚脱,感激地望向崔清珩:“世子…清珩世侄,大恩不言谢!苏家……”

“世叔不必多礼。”崔清珩抬手打断,语气依旧平淡无波,“职责所在,明辨是非而已。”他的目光,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苏玥。

苏玥心中冷笑一声。职责所在?明辨是非?好一个冠冕堂皇!他不过是顺势而为,既给了她一个台阶下,也借机敲打了盐课司,更将压力转回给了赵德才背后的势力,把整个姑苏官场都摆在明面上了,这下整个姑苏官场大概都知道这位表弟了。

这位表弟,心思深沉着呢。

杨氏还想说什么,被苏泓一个眼色制止了。这位世子爷的心思,不是他们能揣测的。

苏玥再次看向崔清珩,对方却已垂下眼睑,继续把玩那只茶杯,仿佛刚才那***之语并非出自他口。

那副置身事外的淡漠,让苏玥心头沉了沉。危机,只是被暂时按下了暂停键,远未解除。

更新日期2025-09-17 14:3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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