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,浑身疼痛。
我猛地坐起来,满头冷汗,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焦。
青禾连忙拍了拍我的背,细心地替我在后腰垫好靠枕。
「小姐做噩梦了?」
我看着她,眼神闪烁。
「不是噩梦。」
「会做梦,也是好的。」
不是噩梦,是美梦,只不过有些撕心裂肺罢了。
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他了。
这一年,我无时无刻不有一种背叛的负罪感,可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。
他从不会让我伤心。
他会怕我露出难过的神情。
所以在梦里,他还是笑得唇边一个梨涡轻陷,眼中盛着璀璨星辰,鼓足勇气悄悄碰碰我的手,一触即离。
我和他一起站在桂花树下,他说日后要为我栽满一院的桂花。
越是如此,醒来时越是期盼落空,越是抽筋拔骨一样的疼。
我都不知是不是该谢谢江淮时没有送避子汤来让我喝了不舒服,雪上加霜。
约莫是江淮时有点良心,昨夜叫人帮我清理了一下,省得我浑身狼藉。
今日还差了个太医来替我看看手心,瞧着那须发皆白的太医哆哆嗦嗦拿了瓶药出来不敢看我的样子,我只觉得好笑。
自昨夜后,一直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前的这些时日,江淮时就跟发病一样,夜夜来凤仪宫折腾我。
我着实不懂他到底觉得自己是在惩罚谁,还是他当真要遂太后的愿,让嫡长子从我肚子里爬出来。
日子还是要过,眨眼就到了沈昀婉成亲的日子。
漓王是先皇膝下的二皇子,故此帝后是该驾临漓王府贺喜的。
明安和我说了好些悄悄话,生怕江淮时和沈昀婉眉来眼去,看着气人;不一会又改口,说反正今日本公主也去,若看见沈昀婉不要脸,定当场让她下不来台。
就连临微也跟个大人一样,一本正经地让我宽心。若沈昀婉让我不快,待沈昀婉进宫面见太后宫妃的时候,她要好好磋磨一番,好给我出气。
我笑着给她们倒一杯桂花酿,打趣她们可别气性这么大。
不过我的确许久不曾见沈昀婉了。
自我入宫一月有余,倒不曾听闻她闹些什么。只有那日我出阁时,她恶狠狠地对我说,属于她的她早晚会拿回来的。
我还能如何,不过一笑了之。
漓王府修建得气派,依山傍水,飞檐流丹。***有一湾湖,岸边栽满了垂柳。安不过秋日难免落寞了一些,晚间有湖灯看着倒还好。
果不其然,沈昀婉席间拜帝王之时欲语还羞,眼神柔得能掐出一汪水,暄众人都在偷偷摸摸地等着瞧我这个笑话皇后的热闹。
我懒得搭理,也懒得去看江淮时是什么反应。自顾自吃了些酒觉着有些微醺,便绕去湖边吹吹风。
我也曾见过民间的灯火,那些河灯不如王府的精致,却有烟火气得多。
「花满市,月侵衣。少年情事老来悲。」
我望着河灯,有些出神,不自觉喃喃低语,言罢最后一句,喉头哽住,再说不出来。
「沙河塘上春寒浅,看了游人缓缓归。」
我猛然回头,心脏骤然抽紧,只望进了一双琥珀色的清澈双眸,里面是我的倒影。
我看见了眼中熠熠生辉的自己。
然后转瞬熄灭。
有人曾提了一盏小鱼儿雕花的河灯,灿笑着将灯把递给我。
那盏河灯可真好看,星星都跟着凑热闹,缀了一颗在上面发光。
「你知晓此诗?」我抿了抿唇,还是没忍住问了他。
这倒是失了礼数。
「略知一二。皇后娘娘精通文辞音律,风华绝代,今日一见,此言不虚。」
真是个没规矩的。
不过我也失了皇后的礼数。
「今日一见?本宫确实不曾在秣陵见过你,也未见过如此没规矩的。」
我冷下脸来,旋身欲走。
「是臣失礼了。」他摸摸鼻子,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,颇不好意思地开口,「家父朔边将军陈峻,臣名陈玄,冲撞皇后,还望皇后恕罪。」
原是边疆来的,怪不得带着不羁,没这秣陵的规矩。
朔边将军这些年节节高升,其家眷确实可回秣陵,这漓王大婚,怕就是陈家在秣陵权贵圈里第一次露脸。
我不欲多言,更不想再看见那双眼睛,却再次被叫住。
「皇后娘娘不开心吗?」
他无辜又好奇地看着我。
四下无人,我不知为何,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「可是,」他认真地看着我,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映衬下。如同流淌的蜂蜜,泛着动人的光泽,「像皇后娘娘这般如仙女的人,怎么会有人舍得让您委屈呢?」
「如果是我的话,绝对不会让皇后娘娘不开心的。」
「边疆不似秣陵城规矩多,顾忌这个那个。我只是觉得,皇后娘娘这般雪胎梅骨、璞玉浑金的女子,应当眼中有光,日日畅快罢了。」
雪胎梅骨,璞玉浑金。
油嘴滑舌。
我勉强笑了笑,「这里是秣陵。陈小将军还是谨言慎行罢,今日本宫就当没见过你。」
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湖畔,身后少年没忍住的脆笑还是让我觉得丢人。
旁人从前赞我一句霞姿月韵,秀外慧中,一看就是当家主母的好料子。
除却还有一人,称我鲜活昳丽。
如今倒又多了一个。
一个两个眼神都不太好。
回了席间,不觉又贪了几杯,越喝越无趣,以至于沈昀婉上来挑衅,亲手要给帝王皇后斟酒的时候,我只颇为无语地瞥了她一眼。
大大方方地将酒杯往前推了推,我撑着额头,看沈昀婉向江淮时不断情意绵绵楚楚可怜地投着眼波。
江淮时出乎意料地一直看着我。
我看他带着探究地瞧着我,就知道这位嘴皮子上下一碰。放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屁,连忙正襟危坐。
「你当了皇后,倒是没有以前规矩多了。」
我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又摇摇头。
江淮时没为难我,没在席间继续说我的不是。
他就好像没看见沈昀婉那眼皮子抽筋一样的暗送秋波。
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。
哪怕漓王在旁边,漓王府的老太君还是遣了个婆子连拉带拽地将沈昀婉弄走了。
我寻思着今后沈昀婉恐怕不太好过。
老太君都不顾漓王的脸面了,可见漓王一意孤行给自己戴个绿帽的行为,有多让老太君难以理解。
回宫的路上明安蹭上了我的马车,跟我絮絮叨叨了一路。
我看她那兴奋得意,就差拍手叫好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样子,忍不住掐住了她的小嘴,跟个小鸭子一样的明安瞬间气鼓鼓地要来挠我的痒痒。
真是年轻,我三年前就不玩这套了。
回到宫中之后,明安兴冲冲地要到临微宫中去给她讲沈昀婉多出糗,还是被我拦下,才不情不愿地去休息了。
今天可真是不早了,不过月明星稀,夜风爽朗,是最适合散步消食的。
我下了马车,拒绝了轿子,和青禾一路漫步,慢悠悠地回了凤仪宫。
才知道江淮时差了几个太监侍卫,在宫中寻我了半个时辰了。
「这么晚了不在宫中,去哪了?」
江淮时神色晦暗难辨地把玩着我放在八宝桌上的酒壶。
「轿夫应是早便回了,皇上应该知道臣妾是走着回来的吧。」
我好心委婉地提醒他,派人去找我这件事真是脱裤子放屁。
「夜深了。」
江淮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。
我又不是三岁稚儿,宫中巡卫森严,灯火通明,我还能怕黑不成?
我敷衍地点点头,却没想江淮时起身向我走来,站定在我面前,不得不说,他长得确实丰神俊朗,俊美无俦。
我可以清晰看见他削薄唇瓣上新鲜未干的琥珀色酒液,呼吸间泛着馥郁的桂花香气,缱绻暧昧。
我应该没有喝多,也没有醉,但是我从江淮时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***。
也有可能只是欲。
总之他不由分说又将我拦腰抱起,在凤仪宫的浴池搅乱了一池春水。
我是江淮时的皇后沈持盈,最近十分嗜睡。
唯一能让我瞌睡清醒一下的,是明安火急火燎来凤仪宫讲的事。
原是大婚之夜,漓王府老太君身边跟了几十年的姑姑亲自送来了一帕白方巾,刺激到了沈昀婉。她便割了手腕,以死明志,不肯失了清白。
偏漓王还遂了沈昀婉的愿,听说老太君气得摔了几盏茶,直骂不肖子孙,无颜见人。
闹得如此磕碜,不可能将原委传到宫中。还是成亲半月该进宫请安的沈昀婉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纱,这事才被抖擞出来。
其实漓王那般爱慕沈昀婉,她大可不必作这一出,漓王也不会强迫她的。
我斟茶的手一抖。
「你这丫头从哪知道的漓王府老太君摔砸茶盏,还知道啐了什么?」
「我叫了个暗卫去盯着点啊。」
明安大剌剌地喝了一口茶。
「……」
我无奈地看着她,「倒也不必,仔细给你皇兄听了去,要说你惹是生非。」
明安无辜地眨眨眼,权当作没听懂。
我知她是为了我好,怕沈昀婉来横插一脚,但她几乎忘记了,是我横亘在沈昀婉和江淮时之间。
「我才不管那些,皇兄也不会管的。盈姐姐,好姐姐,你和皇兄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,怎么能让那个女人再碍手碍脚的?」
明安撒娇似的跟我说这些,毛手毛脚地,还要从临微的盘子里偷一块牛乳酥。
临微一直在认真地边吃边听,但当明安的手做贼一样伸过来的时候,还是眼疾手快地保住了自己的点心,边嚼还要得意扬扬地看着明安。
「明安再多吃,今年内务府给你送的衣裳腰身就要粗两圈了。」
「……」
我想说明安这话错了,江淮时和沈昀婉两情相悦,怎么能是我和江淮时好不容易修成正果,好像经历了多少磨难一样呢?
只这两个丫头吵吵闹闹的,很快就没有不太轻松的话茬接下去的余地了。
我叹了一口气,「两个幼稚鬼,加起来有五岁了吗?」
这回她俩倒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,今年刚及笄呢。
我起先还惊讶明安未说江淮时留沈昀婉在宫中用午膳,以为是这丫头打着岔就给忘了,所以当午间江淮时来凤仪宫用膳的时候,我饭后甜品惊得都少吃了两口。
江淮时不轻不重地敲打了闹腾的明安和临微,倒是没在意午膳扑了个空,也没问我们为何这么早用膳,转脸挑眉问我:「改开稚子园了?」
「皇兄讨厌!」
江淮时向来很喜欢***明安。
阖宫嫔妃除了我,连江淮时的面都不曾见过几次,都是家中利益相关才进了宫。江淮时似乎也没有幸后宫其他人的意思,若不是我领教过,还以为这是个守身如玉的性冷淡。
故而临微在这里也没什么尴尬的。
临微天真活泼,性子单纯,不会多想。江淮时知道明安与临微厮混玩耍,直接将临微也划到了小孩一列。
这里反而是我最尴尬。
江淮时倒随意,端起桌子上晾好的山楂茶喝了一口,还讲究地吹了吹。
我撇了撇嘴,等着看他笑话。
他的俊脸扭曲了那么一瞬间,极难察觉。
还不是酸的。
「沈持盈,你煮这酸东西的手艺,还真是一如既往。」
他感叹了一句。
我不爱放***,所以每次江淮时出其不意地喝一口的时候,总是被酸得龇牙咧嘴。
不过那是幼时了,现在他表情管控好了很多。
可能这一杯山楂茶唤醒了江淮时许多记忆,他对我一天比一同温柔,惊悚得我经常起一身鸡皮疙瘩。
同样惊悚的还有沈昀婉。
她真是越来越厉害了。
从日日想法子递牌子进宫,到今日求到了我凤仪宫中。
沈昀婉变了很多。
我记忆中的沈昀婉,琪花瑶草,螓首蛾眉,柔弱清纯,惹人怜爱。
如今的她跟干枯的莲花一样衰败,眼中爬满***,手腕上带着一道结痂的狰狞伤口,偏执地盯着我。
青禾下意识要将人赶出去。
她不过成亲将将一个月罢了,就成了这副模样。
瞧我在这后宫中,从一开始嫔妃的冷嘲热讽、权贵的私下笑柄中熬出来,到现在好像也和出阁前没什么变化。
可能还更圆润,肤色更光泽细腻了些。
毕竟宫中好吃好喝地养着我这个皇后,江淮时虽然一开始不给我好脸色,衣食住行上倒不曾苛待我。
「沈持盈,你是故意的,你明知道我和阿时两情相悦,你偏偏要求父亲将你送进宫!你明明知道漓王府的老太婆是个什么扒皮性子,还要让父亲将我嫁给江淮泽!」
这歇斯底里的样子,疯疯癫癫的,有够难看。
「是啊,我是故意的。」
我嗤笑一声。
「沈持盈,你以为你这副样子,到了地底下,有什么资格去见君宥啊?那个贱种,临死前好像都攥着你给他的铃铛链。」
「结果呢?」
「要报复我?你也难免太恶心了让我也尝尝什么是求不得?」
沈昀婉神经质一样地笑。
「可我还清清白白的,我还活着,阿时也活着,你呢?」
「听说我成婚前几日,阿时日日宿在凤仪宫,我伤心极了,你也伤心极了吧?毕竟,那几日前后是君宥的祭日吧?沈持盈,你可真是恶心别人又恶心自己。」
「那个贱种骨头挺硬的,怕不是嫌入你的梦都恶心吧?」
我觉得沈昀婉有病。
因为她不该在我面前,不该有脸在我面前,提起君宥,还说得这样,字字诛心。
我霍然起身,带倒了软榻边的茶具,叮叮咣咣碎了一地。
「沈昀婉,你有的,还是太多了。生别离,求不得,你才体会了多少?」
我深吸了一口气,好不容易平复下来。
「青禾,送漓王妃出去。」
小说《终生误沈持盈江淮时》 试读结束。
更新日期2025-10-18 20: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