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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皇后娘娘留步。」

我不打算停留。

一面之缘罢了,没什么可说的。

「皇后娘娘!」

「边疆不讲究墨水,女子个个粗犷,臣第一次知道女子冰魂雪魄、钟灵毓秀是因为一本秣陵传来的词集。臣那时就想,能写出这般词句的人,一定是雪山上的神女,只可仰望。只一挥袖,就遁迹人间。」

难为他能说得又急又快,还这般天花乱坠,生怕我不停下。

我不得不驻足,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我最怕见到这双相似的琥珀色眸子,带着同样的热忱和澄澈。

「你想说什么?」

我心平气和地问他。

他嘴唇翕动,似在踌躇,声音卡在喉咙里,半晌才答道:「我没想在秣陵做官,也不想在秣陵当个没仗打的将军,我想回边疆,可我怕再也见不到我梦中的神女了。

「我想抓住神女的衣袖,想问问她,她在宫中到底开不开心。

「如果,如果她不开心,我想问她,愿不愿意和我回边疆。」

我听罢,真切地冷笑了一声。

「本宫看你是拎不清,***说什么浑话。本宫是皇后,轮不到你来惦记。你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,多少人望着你的位置,盼着你的将来,这般没出息就想回边疆?」

我不想说这么多的,但或许陈家崛起,还要看这个年轻有为的小辈。

陈家应当对他有诸多期待,他却如此不争气。

听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。

我不想再听他说出什么痴妄呓语,直接将话挑明,「带本宫走,且不提本宫愿意与否,你没那个本事。

「也不必痴心妄想,本宫不愿。」

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,可我更知道若他抱着这般念想,终究会作茧自缚。

我看着他难过至极的表情,泛着红的眼眶,像是被抛弃了一样的无措,觉得有些不忍。

所以我在离开前轻声低语,愿他能听进去。

「年少心动确实美好,只是难以美满,大多都是执念一起罢了。」

不过是一时新鲜,不必因此魔怔。

他值得更好的。

鹿鸣宴后,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陈玄。

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。

我也再没听见过沈昀婉的消息,只有她的生母吴氏几次恳求进宫见我,皆被我拒了回去。

后宫也在江淮时杀鸡儆猴后风平浪静,听不到闲言碎语,我反而觉得少些什么。

我的身子越来越重,粗略算一下,还有两个月小家伙就要出生了。

明安和探花郎走得越来越近,而临微有一日忽然兴冲冲地告诉我,若有机会,她以后想开个糕饼铺子。

她自己喜欢吃点心,也喜欢看别人吃得香甜。

她说这样很有成就感。于是我敞开肚皮吃,为了给她捧场,比平日多吃了好几块糕点。

临微备受鼓舞,摩拳擦掌地誓要成为秣陵第一糕饼铺子的掌柜。

我十分中肯地告诉她,一定会的。

做点心的人满心喜悦认真,怎会不好吃呢?

只闻一闻,都觉得暖烘烘的熨帖。

我本以为这份平静能维持到我产子之后,不成想在平平常常的一天,我听到了羌戎吴氏卖官鬻爵、决疣溃痈,罪大恶极满门抄斩的消息。

沈昀婉的生母,出身羌戎吴氏。

害死阿宥的那个吴氏。

彼时我正喝着消食饮,青禾来和我说的时候,我权把消食茶作酒,喝个痛快。

也算是,不枉我心力交瘁集了证据带给清官,送了这欲壑难填的吴氏最后一程。

我要亲自去见吴氏,我恶劣地想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,质问她自食恶果的感觉如何。

只是这次,江淮时皱着眉头,不允我出宫,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安心养胎。

我听闻吴氏病入膏肓,等不及两个月了。我想出宫,可江淮时变相将我软禁了起来。

我心中陡然升起不安,与日俱增。

明安见不得我烦恼,急得团团转,最后偷偷摸摸派人送了我出宫。

沈府还是一如既往,花草树木倒是越发繁茂,老管家喜出望外地接我进府,直说大小姐许久没有回来了,可惜祖母今个儿不在府中。

君宥死后,我形迹颓废了好一段时间,祖母从那时起便经常去礼佛寺,我也不知道祖母这迟来的宽容,到底算是什么。

青禾说明来意后,老管家就领着我去了吴氏如今待着的院子。

我打量着吴氏,跟她问好:「别来无恙。」

吴氏睁开浑浊的眼睛,见到是我,嗬嗬地喘了几口粗气,胸口起伏,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直接裹挟着床褥滚到了我脚边。

青禾吓了一跳,反应极快地挡在我面前,防止吴氏冲撞。

吴氏趴伏在我脚边,像一头被逼到极致,却依然用肚腹保护着幼崽的母兽。

她涕泗横流,开口就是她一直递牌子想告诉我的真相。

「大小姐,我吴家两年前不过边关小族,人轻言微,若无人相助,何能置一个崭露头角的将才于死地?」

我当年不肯相信君宥的死讯,所以查了一遍又一遍。

为什么沈昀婉和吴氏,都这样垂死挣扎?

我无悲无喜地打断她。

「时至今日,你说这些是想求本宫饶了吴家?人做了什么,是会遭报应的。」

吴氏拼命摇头,她是知道的,我不会信。

她泪流满面,言语悲凉,「皇后娘娘,我就要死了。」

吴家没了,她要死了,何苦攀扯?

我心跳得极快,觉着腕间的琉璃铃铛一片冰凉,我问她:「你说,是谁帮你?」

我只是想看看她还能咬谁,可又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。

吴氏胡乱地在袖中掏了许久,终于摸出了一封信笺。

她竭力地举给我,要我看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佐证她所谓的真相,「这是当年太子寄去羌戎的,都是太子,是江淮时啊!」

「……」

我似乎不觉多讶异,除了一瞬间如坠冰窟的感觉,竟只觉得自己真是自欺欺人、心盲眼瞎。

我那个刚起便灭的猜测,终究是成了真。

江淮时为我戴上的手链,被我扯得稀巴烂,金线玉块割得我手腕道道血痕。

妃色的琉璃掉在地上,彻底碎裂。

「婉儿告状那日,转头夜里太子便派了人来,问我吴家想不想要一个机会。老爷将那侍卫送去军营出人头地是想看他的本事,可太子要的却是他的命啊!」

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了半步,只觉得扒着我腿的吴氏是来索我命的厉鬼。

「太子心悦您,是婉儿看不清,太子对她仨瓜俩枣施舍打发一样,她一意孤行不肯听劝。她觉得,终于赢了你一把。

「这事婉儿并不知道,她当真没有我这么贪的心,她已经疯了,好歹你们都出身相府,您留她一命吧?」

吴氏苦苦地哀求我,说出这些,竟是为了给沈昀婉开脱,只是死前想给沈昀婉留一条活路。

虎毒不食子,吴氏原也还是有心的。

我站在原地,置若罔闻。

就因为想赢我一次,就因为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。

我的阿宥就要死。

我知道不对,我知道不只是沈昀婉的错,阿宥不该死的。

那我的阿宥,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呢?

因为江淮时?

因为我的喜欢?

因为江淮时的心悦?

吴家马上就要满门抄斩了,除了嫁出去的吴氏。

吴氏已经药石无医,这怕是她母性使然,一生中最后清明的时刻了。

那我呢?

我才是活了个荒唐。
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沈府的,该庆幸父亲此刻上朝不在府中,免得不孝女让他徒添担忧。

青禾看着我发白的脸,疾步上前扶着我上了回宫的马车。

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见江淮时。

他换下了朝服,长身玉立,在凤仪宫门口等着。

还难得笑着。

笑得比那日的沈昀婉,更加瘆人。

比疯子还瘆人。

他一双凤眸黑沉不见底,藏着埋葬我的深渊。

「明安呢?」

是***涩发哑的声音先打破了这份僵持。

江淮时和往常一样,在听见了我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明安之后。

他呵退了青禾,到我跟前儿,谨慎地像是呵护易碎品一样揽着我,护着我的肚子,半拖半扶地将我带到了贵妃榻上。

「明安啊。」

「小丫头不听话,胆子大,我关了她一月禁闭。」

江淮时漫不经心的,仿佛言论间谈的不是他亲妹妹。

「你放了明安,是我让她遣人送我出宫回府一趟的。」

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。

江淮时爱怜地摸了摸我的手腕,***道道血痕,他倒不嫌脏,拉着我的手腕,低下头一寸一寸地亲吻那些颇为凌乱的血痕。

「小月儿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,出去一趟就丢东西。从前莫名丢了串手链,怎么如今连这串也丢了?」

他怎敢如此说?

那是我给出去的真心,回不来的故梦。

「不过没关系。」

我看见江淮时笑了,他带着血的唇瓣轻轻覆在我额头上,带着缠绵。

他的声音低沉喑哑,是亲密私语。

「我这里还有很多,丢了再拿新的就是了。」

我如坠深渊,推开他,复又死死抓着他的手臂,抠出道道伤口。我反复诘问:「是你做的?你知道?你都知道?」

我一遍又一遍重复。

江淮时沉默不语地圈着我,倒是承认。

那他当知道,沈昀婉成亲的前几天,是阿宥的祭日。

他是如此恶心,他才是索我命的厉鬼。

我凄厉地吼他滚,声声泣血。

我要杀了他,拉他一起下地狱。

我将最尖锐锋利的一根发簪扎进他的心口,只想让他给我的阿宥赔命。

他任由我踢踹打骂,胸口渗出的血层层晕染,眼中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尽温柔,浑然不在意我的发疯。

就好像包容我耍闹一样。

终究是我高估了自己,没等江淮时死,反倒是我急火攻心地咳血早产。

我想掐死这个孩子。

我醒来就看见了他的睡颜,皱巴巴的红通通的,不好看。我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,只要拢紧,他就会窒息而死。

我想吴氏尚且虎毒不食子,我却只一心想掐死这个孩子,倒是讽刺极了。

冲进来阻止我的是江淮时,他抱走了孩子,像是还要说些什么,可见我这副模样,只能噤了声。

我吊命活过了半月。

这些时日的药都是江淮时亲手灌给我的,我不喝他就硬渡,我恶心得要将胃都呕出来,推拒不得就将他咬得鲜血淋漓。

他跟不知道疼一样,哪怕我下了死口,下次依旧这样。

后来,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,整日如丢了魂般,行尸走肉一般活着。

江淮时终于忍不住问了我,他眼睛通红,鼻尖也通红,唇上都是我咬出来的血口子,狰狞交错。

他捏着我的肩膀,眼中都是病态的爱意。

「小月儿,你告诉我,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哪里,好不好?」

他是这样强硬的态度,却不知哪里显得那般脆弱,不堪一折。

我转过脸去不理他,他就逼着我看他,回答他。

我感到厌倦疲惫,直至崩溃。

他怎么还敢提起阿宥?

他哪里配和阿宥相提并论?

我恶狠狠挣扎着撕开他的手,报复似的扯断他新给我戴上的铃铛链。

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像暴怒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,哪怕我的伤口结痂再次迸开鲜血,也低吼着要驱逐开卑鄙的他。

我冲他又哭又笑,「我的阿宥,哪里都好。」

他身上的每一道鞭痕,每一道伤疤,都与我有关。

我的阿宥,替我捱罚,陪我玩耍,我们一起去看河灯,逛庙会。等大些,他陪着我酿酒,许诺我,要为我种一院的桂花。

他真傻,不会甜言蜜语又害羞,每次被我***都要红了脸皮,眼睛亮晶晶的,看着我叫我小姐,叫我小月亮。

我流着泪,痴痴地低语:「他真的特别傻。我想吃琳琅铺的桂花糕,却被嬷嬷瞧见告诉了祖母,得了好一顿数落,他为了不被发现便半夜偷偷溜出去,在铺子跟前熬到清晨再买回来给我。我怕黑,大冬天的他也守在门口,灯都不知道给自己点一盏,隔天瞧见,眼睫上落满了冰霜。」

他死后,我不怕黑了。

因为再没有我的小侍卫替我守夜,没有比这更让我害怕了。

江淮时的手在抖,他听了这些,低声笑开,带着自嘲。

他问我:「那我呢?」

他近乎疯魔的、失态地问我:「小月儿,明明是我先来的,可我怎么一转头,就把你弄丢了啊?」

我与君宥初见那一年,江淮时被先皇抓去恶补为君之道,很是消失了一段时间。

我听着简直可笑。

这种事,哪有什么先来后到。

他见我漠然放空的样子,终于绷不住了。

「小月儿,我对你的喜欢,从不比他少。我求求你,你能不能,也喜欢我啊?」

他将姿态放得这样低,再看不出来半分素日的倨傲。

我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,回过神来。

我流着泪叫他:「江淮时。」

「你是皇帝,你坐拥四海,什么不只是你一句话?你若真所谓心悦我,沈家何能抗旨不遵?我也求求你,你为什么偏偏要杀了他啊?」

我早便想这般问他,可我怕开口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全线崩塌。

只要我的阿宥还活着,就算不能在一起又怎样。

只要他还活着。

他怎么也不该,不该死在那般美好的年岁,尚未娶妻生子,看遍花开。

我从不知道,人的心可以这般疼,疼得我百般折磨。

江淮时渐渐沉默地隐在月色中,轮廓模糊。隐约间我好像听见他喃喃低语

「朕是皇帝。可世上也有太多皇帝做不到的事。」

「我羡慕他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嫉妒他。」

我同夜色一同沉沦,没入无边寂静深海,再也看不清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江淮时。

我的心结也再解不开。

我依旧缠绵病榻,不愿喝药,不愿宽心,江淮时灌药都不成,到最后我形销骨立,自觉也大限将至。

江淮时许父亲进宫来看我,父亲半鬓花白,苍老了许多。

他还捎了祖母的话给我。

祖母说,对我不起。她让我做想做的事,不要顾及沈家如何,是她这些年,苛待我了。

我听罢,哑声哭得撕心裂肺。

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,如此颓废。他也说,不要什么沈家,只求他的小满月一个自在。他颤抖着告诉我,他后悔极了,他当年该直接成全我的年少爱恋。

那样,所有人都好好的。

父亲说了跟沈昀婉一样的话,那样所有人都好好的。

可我们,都走到了这一步,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啊?

我也跟着他一起哭,放声大哭,哭这些年,所有的悲哀,所有的委屈。

小说《终生误沈持盈江淮时》 试读结束。

更新日期2025-10-18 20: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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